心有大我,山一样的巍峨
——追记著名地球物理学家、国家“千人计划”专家黄大年
历史的天空风云变幻,岁月的江河激流匆匆。唯一不变的是,总有殷殷志士甘为国家鞠躬尽瘁,总有拳拳赤子愿为民族负重前行。
黄大年在为吉林大学的学生们授课(2011年4月10日摄)。新华社发
中国长春,吉林大学地质宫,门前一对石狮左右雄踞,见证了超越一个甲子的沧海桑田。
66年前,新中国第一所地质学校——东北地质专科学校(合并到吉林大学的长春地质学院的前身)在此诞生,李四光冲破重重阻力,离开英伦回到祖国,担任这所学校的首任校长。
7年前,大雪纷飞的平安夜,一位国际知名学者“作别西天的云彩”,从英国剑桥飞回祖国怀抱。他悄然踏进吉林大学地质宫,脚步声却震惊了整个世界。有外国媒体报道称:他的回国,让某国航母演习整个舰队后退100海里。
他就是黄大年——著名地球物理学家,国家“千人计划”专家,吉林大学地球探测科学与技术学院教授,当今中国不可多得的战略科学家。
心有大我,让他的行止有了山的巍峨;至诚报国,让他的胸怀有了海的辽阔。他以战略科学家的气魄,为国家地球深部探测技术运筹帷幄;他以教育家的身姿,为培养学生尽心尽责;他似一朵浪花撞击着梦想的礁石,又像炽热的熔岩冲出地壳,奔涌燃烧,光芒四射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2017年1月8日,黄大年永远地走了,带着他对祖国最深沉的眷恋,带着祖国对他最不舍的呼唤……
一粒“中国梦”的种子发了芽
大雪无痕,英雄有迹可循。
黄大年“心有大我、至诚报国的爱国情怀”从哪里来?
一个人的成长成才,有其宏大的时代背景和独特的心路历程。
刚刚大学毕业的黄大年,在毕业留念册上,就写下了这样的豪言,“振兴中华,乃我辈之责!”
“父辈们的祖国情结,伴随着我的成长、成熟和成才,并左右我一生中几乎所有的选择。这就是祖国高于一切!”从他的一份工作自述中,也能清晰地管窥他高尚的内心世界。
这是怎样一位纯粹的、有情怀的、赤胆忠心的科学家!
黄大年出生于广西南宁,父母都是老一辈知识分子。父亲对黄大年的要求十分严格,常在一些小事中锻炼他的记忆能力和应变能力。“中国的未来绝不能没有文化知识。”记忆中,父亲经常讲到钱学森、邓稼先、李四光……他们“沉稳”“和善”,“带回国的行李箱中满满都是书。”
1966年,“文革”爆发,8岁的黄大年正上小学3年级。受这场浩劫的波及,他随父母下放到桂东南一个遥远的小山村。初中时黄大年离开家,到罗城县的“五七”中学读书。这是一所工农兵学校,虽然教学环境封闭,但学习生活井井有条。黄大年从这里学到了自律、独立,每当他听下放的知识分子讲课,眼睛里便满是崇拜的“星星”。
艰苦的生活,磨砺着他幼小的心灵;漂泊的日子,让他在适应各种环境中倔强成长。高中时,他又跟随父母辗转广西贵县,考入贵港中学。高中毕业时,当地的地质队要招两名航空物探操作员。由于反应机敏,成绩优秀,17岁的黄大年从几百人中脱颖而出。
作为航空物探操作员,他第一次从飞机上俯瞰广袤土地、秀美山川,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,对祖国河山质朴的爱,深深植入他的心田。
从此,黄大年的“地质梦”拉开了序幕。
1977年恢复高考,关闭十年的考场重新敞开大门。全国570万考生用激情和渴望驱散了寒冬,黄大年也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。他欣喜若狂地拿起书本,踏上高考征程。
高考前一天,黄大年走了近一天的山路,到达广西容县杨梅公社高中考点,跟随浩浩荡荡的赶考大军进考场。有志者,事竟成。黄大年如愿以偿,以杨梅公社第一名的成绩,考入长春地质学院应用地球物理系(现吉林大学地球探测科学与技术学院)。
“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”,是当时大学校园最流行的口号。在长春地质学院的地质宫,黄大年真正走进了地球物理学的殿堂,他几乎天天泡在地质宫二楼的阅览室,厚厚的一本弗拉基米诺夫数学物理方程习题集,做了一遍又一遍。聪明加刻苦,他连续获得“三好学生”和标兵表现奖。
课堂上认真聆听,图书馆聚精会神;舞台上一展歌喉,足球场挥汗如雨。黄大年不仅学习好,还多才多艺,大家都喜欢这位阳光帅气、聪敏机慧、热情奔放的青年。
美好的大学时光倏忽而过,转眼来到毕业季。当时流行写毕业留念册,在册子上留下青春的照片和临别的赠言。
那是一张一寸黑白证件照,24岁的黄大年,一头浓密黑发,目光坚毅,俊朗的脸庞充满朝气。照片上方,有一句赠言简短有力:“振兴中华,乃我辈之责!”
一颗“中国梦”的种子,此时发了芽。
1982年,黄大年本科毕业,留校任教。一年后,又考取硕士,硕士毕业,继续留校任教。他曾获得学校教学成果一等奖、地矿部科技成果二等奖。从助教到讲师,风华正茂的他一路优秀,1991年破格晋升副教授。
科学的春天里,疾步如飞的黄大年和百废待兴的中国,一起追赶着世界。
一颗赤子心,时刻准备着
“对我而言,我从未和祖国分开过,只要祖国需要,我必全力以赴!”黄大年虽然身在海外,但一颗心,时刻准备着回来。
作为享誉世界的地球物理学家,黄大年在英国搞科研,始终是一个被追赶者,但他并不觉得荣耀,因为他是“有祖国的人”。
“作为中国人,无论你在国外取得多大成绩,而你所研究的领域在自己的祖国却有很大差距甚至刚刚起步,那你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。”
满腔赤子情,一颗报国心。对于黄大年来说,学成归来,报效祖国,才是最大的成功,才是今生今世最大的价值。
1992年,黄大年再次来到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。
“中英友好奖学金项目”启动,通过层层筛选,黄大年拿到了全国仅有的30个公派出国名额中的一个,他被派往英国利兹大学地球科学系攻读博士学位,是同批留学生中唯一来自地学领域的博士生。
“我一定会把国外的先进技术带回来!”临别时,黄大年铿锵的话语,至今留在老师、同学的心中。
中科院测量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的“千人计划”专家毛伟健与黄大年结交已有25年。黄大年来到利兹大学攻读博士时,毛伟健正在利兹读博士后。“他背个双肩包,一见到我就兴冲冲地自我介绍。”第一次见面,黄大年就给毛伟健留下深刻印象,他们知音初遇,惺惺相惜,后来经常在一起谈生活、谈学习。
黄大年知道学习机会来之不易,四年里,他对时间吝啬至极,每分每秒都在吸纳、都在追赶。1996年12月,黄大年以排名第一的成绩获得利兹大学地球物理学博士学位,成为该系获评优秀学生中唯一的海外学生。
博士毕业后,黄大年回到母校。此时,国外同行在航空地球物理方面的研究日新月异,黄大年唯恐落下追赶的脚步。第二年,经单位同意,他又前往英国,继续从事探测深水油气和水下隐伏目标的研究,成为当时该领域的少数中国人之一。
这是一家名为ARKeX的航空地球物理公司,黄大年在公司里担任高级研究员和研发部主任,是一个被仰望的传奇人物。他带领一支包括外国院士在内的300人“高配”团队,主要从事海洋和航空移动平台探测方法、技术和装备研发。它是一种能够在海洋和陆地复杂环境和条件下,通过快速移动方式实施对地穿透式精确探测的技术装备,被广泛应用于油气和矿产资源勘探。这项技术是当今世界各国科技竞争乃至战略部署的制高点,是强国展示实力的重要标志。
本领过硬,黄大年成为国际著名航空地球物理探测技术专家,受到国际同行的尊敬。许多年后,当黄大年带队到他曾经工作过的英国公司考察时,对方安排他们参观正在研发装置的核心部分,甚至不吝介绍其中的重要参数。此情此景,让随团考察的中科院院士罗俊感慨万分:“我从事这项工作多年,还第一次受到西方发达国家如此隆重的接待。”
一晃十多年,英国俨然成了黄大年的第二故乡。事业有成,收入优渥,有花园洋房,妻子在伦敦经营着两间诊所,女儿也上了大学,一家人的生活安逸舒适。
可是,他心里始终有一团熔岩渴望爆发、渴望奔涌,渴望将这份光与热奉献给祖国。
2004年,黄大年正在大西洋深水处攻关“航空重力梯度仪”军转民技术时,父亲走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。电话那头,父亲深情地对大年说:“儿子,估计我们见不到最后一面了……你可以不孝,但不可不忠,你是有祖国的人!”两年后,母亲也悄然离去。当时,黄大年正在国外一个空军基地做试验。母亲临终前,留下的还是那句话:“你是有祖国的人。”
自古忠孝难两全,康河的水,大年的泪,赤子的心。
海漂18年,黄大年一直怀揣着对祖国的惦念,对父母双亲的惦念,无论是回国讲学还是参加学术会议,他总会像一叶风帆急急驶来。而18年后真正归来,已是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。
不愿做康河柔波里的一条水草
历史的天空风云变幻,但总有相似的星光交相辉映。
半个多世纪以来,有过两次大的归国潮,都与国家、民族的召唤紧密相连。
李四光们的归来,是奔向“新中国”;黄大年们的回国,是践行“中国梦”。
2008年12月,中国决定实施“千人计划”,旨在引进海外高层次人才回国工作或以适当的方式为国服务。“中国梦”这三个字,让以黄大年、施一公、潘建伟等为代表的留学人员无比振奋。他们纷纷汇入归国大潮,引领中国在多个科研领域跻身世界前列。
从“救国梦”到“强国梦”,从“个人梦”到“中国梦”,两代留学生用他们的行动诠释了报国的赤诚。
“梁园虽好,非久恋之乡”。漂泊18年,黄大年一直在等待,等待一个机遇,等待一次召唤。
2009年4月,时任吉林大学地球探测科学与技术学院院长的刘财,把国家“千人计划”有关材料试探性地发送给远在英伦的黄大年。
听到母校的召唤,海外赤子的一颗心,被彻底激活。黄大年第一时间就明确表示,考虑回国。
黄大年需要祖国,祖国也需要黄大年。
“多数人选择落叶归根,但是高端科技人才,在果实累累的时候回来,更能发挥价值。现在正是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,我们这批人应该带着经验、技术、想法和追求回来。”在黄大年给刘财的一封邮件中,爱国之情一览无遗。
剑桥的宁静,康河的柔波,在黄大年心中难免有牵绊、有不舍。他的科研团队也再三挽留。“伙计,你别走,留在这里,我们会有更多成果。”国际航空物理学家乔纳森·沃特森后来回忆说:“当黄教授离开英国返回中国的时候,我们特别悲伤,对他的为人以及事业上的成就都非常尊重,许多人想让黄教授留下。”
他的妻子张艳在卖掉苦心经营的两个诊所后,蹲在一堆医疗器械里失声痛哭,她是学医的,那是她一辈子的梦想。
可黄大年归心似箭,再难动摇。
“康河留下了我的眷恋,而地质宫刻有我的梦想。”那时,国内顶尖科研单位的许多橄榄枝,都向黄大年抛来,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母校,因为那是他梦想出发的地方。
2009年12月24日,平安夜,长春大雪,一架民航班机缓缓降落在长春龙嘉国际机场。18年的英伦生活,黄大年“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”。
6天后,黄大年与吉林大学正式签下全职教授合同,担任吉林大学地球探测科学与技术学院教授。他因此成为东北地区第一个国家“千人计划”专家。
每每想起签约的场景,黄大年都会感慨万千,以至于7年后的同一天,他彻夜难眠,在朋友圈中这样写道:
“从海漂到海归一晃18年,得益于国家强大后盾,在各国才子强强碰撞的群雄逐鹿中从未言败,也几乎从未败过!有理由相信,回归到具备雄厚实力的母校,只要大家团结和坚持,一定能实现壮校情、强国梦。”
一人力量小,“千人”力量大
“我最骄傲的,就是入选了‘千人计划’专家,因为有一群赤胆忠心的‘千人’和我一样回归祖国,一同前行。”
世界科技的竞争,往往没有第二,只有第一。地球深部探测技术,也是如此。
地球深部还隐藏着多少秘密?这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梦想,也是一个国家的战略需求。西方发达国家在上世纪70至90年代已经完成一轮深部探测,牢牢占据了地质科学领域的制高点,而我国在本世纪初才刚刚起步。国家战略的推进,需要一批科技领军人物,需要一批战略科学家。
黄大年,就是“千人计划”引进的一位不可多得的战略科学家,他能深入专业探幽微,又能跳出专业览全貌,有着深邃的战略眼光,高超的科技宏观决策能力,和凝聚其他科学家的巨大人格魅力。
他的回国,能让某国航母演习整个舰队后退100海里,就说明了一切。
2009年4月22日,第四十个“世界地球日”到来的时候,我国“深部探测技术与实验研究专项”正式启动,叩响了“地球之门”。
这是我国历史上实施规模最大的地球深部探测计划,是赶超世界科技先进水平的重大战略计划。该计划设置九大项目49个课题,集中了国内118家机构、1600多位科学家和技术专家参与其中,被称为中国地学界的“集结号”。
一声号角响,万千英才聚。
黄大年甫一回国,就被委以重任。作为第九分项“深部探测关键仪器装备研制与实验”的首席科学家,他以吉林大学为中心,组建全国优秀科研人员数百人,开启了深地探测关键装备攻关研究。
黄大年致力攻关的“航空重力梯度仪”,就像一个“透视眼”,给地球做CT,能洞穿地下每一个角落。这套系统十年磨一剑,在近年来探明的国外深海大型油田、盆地边缘大型油气田等成功实验中,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,成为“颠覆性”技术推动行业突破的典范。
但在这一产品和技术上,西方对中国实行最为严格的禁运和封锁。“这是国家发展无法回避与绕开的话题,要发展就必须要有装备,就必须突破发达国家的装备与技术封锁。”黄大年深知,要想叩开“地球之门”,必须靠中国人自己。
方向确定了,撸起袖子加油干!
可项目刚刚开展的时候,国外养成的惯性思维、行事风格、处事理念,让黄大年对工作中的一些事情经常不理解,很生气,又无奈。
面对种种不适应,急性子的黄大年不仅要倒“时差”,还要倒“识差”。好在有“千人”同行,他觉得并不孤单,“大跨度的经历难免遭遇各种困难,拼搏中聊以自慰的追求其实也简单:青春无悔、中年无怨、到老无憾。”
一人力量小,“千人”力量大。黄大年搞交叉,搞融合,在碰撞中寻求突破,在差异中做大增量。在黄大年的感召和努力下,王献昌、马芳武、崔军红等“千人”纷纷来到吉林大学,他们在不同学部、不同领域相互交叉、融合。如今,吉林大学的“千人计划”专家已经有32人。
大学科、多学科交叉,是当代科技创新的必然趋势,黄大年深谙此道,他绘就了一幅宏大的吉林大学交叉学部蓝图:在深地、深海、深空、信息、新材料等领域交叉融合,以大学科支撑大科学,以大科学带动大学科。
2016年9月,一个非行政化的科研“特区”初步形成:吉林大学新兴交叉学科学部正式成立,黄大年任首任学部长。
成立新兴交叉学科学部,是黄大年回国后最高兴的事。学校曾多次催他申报院士,他都风轻云淡地说:“先把事情做好,名头不重要。”
每一个学生都是一块璞玉
每一个学生,黄大年都要精心雕琢。他说,自己最看重的身份是教师。
他是一位战略科学家,同时也是目光高远的教育家,他培养学生不仅是“授人以渔”,更是为了学科发展的未来、人才建设的未来、国家战略的未来。
“中国正努力从科技大国向科技强国迈进,而这段并不平坦的进程需要几代人去完成。如何培养更优秀的人才,让文化与智慧长久地传承下去,值得每个人思考。”黄大年这段话,体现的正是他致力于培养国家高精尖人才的紧迫感和使命感。
2009年秋,黄大年为新生作了一场生动的报告。周文月为能听到这样一场大科学家的报告感到幸运。更幸运的是,这位大科学家后来还成为了她本科到博士期间的导师。黄大年的悉心指导让她感动不已,“光是课题‘汶川震区地球物理及地壳运动特征研究’就不知改了多少遍,每一个细节,黄老师都不放过。”
2010年,吉林大学启动“名师班主任计划”,黄大年担任第一届“李四光实验班”的班主任,还自费为班里24名学生每人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,他说信息时代就要用现代化的信息搜索手段,追求先进的理念必须从细节开始。
“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”首席科学家当起了本科班主任,很多人不理解。而对于黄大年来说,这是理所当然。在国外,越是名师越要给本科生上课,如果学生在本科阶段接触到一流的教授,会受益终身。在这件事上,黄大年有亲身经历。他在读本科时,地球物理学家滕吉文院士的一次讲座,让他一下子打开了眼界,从那时起,他就下决心要“走出去看一看”。
这是一种深远的师承。
“一定要出去,出去了一定要回来;一定要出息,出息了一定要报国。”这是黄大年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。他激励学生要树立远大理想和家国情怀,不能只做国内的佼佼者,应视发达国家一流大学的学生为对手。
在黄大年看来,每一个学生都是一块璞玉,只要因材施教都能成才。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,跟我搞研究将会很苦,但一定很值得。”每带一届学生之前,黄大年都会和学生说同样的话。
黄大年的办公桌旁有两张椅子,两台电脑。倒不是因为“阔绰”,而是专门为学生准备的。学生来了,就坐在黄大年身旁,一人一台电脑,讨论清晰高效。
他办公室的窗户无论冬夏,都开一条缝。“思考需要氧气!”黄老师的连珠妙语经常把学生逗乐。
办公室对面,是一间小有名气的“茶思屋”,这是黄大年专为学生开辟的“造梦空间”。这里原本是杂物间,简单装修一下,几组沙发,两套茶具,一个吧台,就是一处休闲的所在。学习累了,心情差了,大脑一时“短路”了,都可以到这里来喝喝下午茶,许多“脑洞”也许就轻松打开了。
黄大年打造这间“茶思屋”,一定是受到剑桥大学到处都是咖啡屋、酒吧的启发。据说,科学家詹姆斯·沃森上世纪50年代就在其中一家酒吧里边喝啤酒边聊天,构思出DNA双螺旋结构,为此成为诺贝尔奖得主。学生们非常喜欢这间“茶思屋”,更明白老师开辟“茶思屋”的用意。
在学生心里,黄大年既是一位严师,又是一位慈父。怕学生节假日想家,他就邀请学生去自己家做客;谁感冒了,他抽屉里永远预备着感冒冲剂;听说一个学生父母腰有病痛,就托人从国外带回药片;要出远门,他带着学生的作业在路上批改;住进了重症监护室,仍不忘叮嘱学生修改作业中的错漏……黄大年最想做的,就是带出一批像样的年轻人,在地球物理研究的国际舞台上,站得住脚,有话语权,让中国的脊梁挺起来!
“四海同仁扼腕叹,满园桃李呜咽鸣。”这样一位只想着别人的人,从来没时间考虑自己的健康。
黄大年走了,他安详地躺在鲜花翠柏丛中,身上覆盖着鲜艳的党旗,近800人前来送别。偌大的告别厅装不下太多的悼念,省领导来了,国家有关部委领导来了,国内外专家学者来了,同事们来了,学生们来了……
黄大年走了,他视若孩子的学生们泣下似山雨:“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!”“若有来生,我们还做您的学生……”
黄大年走了,他的同事泪崩如决堤:“黄老师,我又没有特意去想你,只是科研项目遇到难关时,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……黄老师,我又没有特意去想你,不敢让自己经常想到你,因为太多事情还要去做,你的遗愿还要继续……”
一朵洁白的浪花,奔腾着抵达理想的彼岸
“人的生命相对历史的长河不过是短暂的一现,随波逐流只能是枉自一生,若能做一朵小小的浪花奔腾,呼啸加入献身者的滚滚洪流推动人类历史向前发展,我觉得这才是一生中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情。”
斯人已逝,当人们今天再次翻看黄大年在1988年写的这份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入党志愿书,无不为之动容。
这段文字,像一个预设的程序,在对初心的坚守中,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运行;
这段文字,更像一粒饱满的种子,虽历经风雨寒暑,最终扎根沃土,华盖参天,达成了一个完美的心愿。
黄大年是一代人的楷模,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,是460万留学生的楷模,正如清华大学副校长施一公教授所说,“他的精神感染、激励和鼓舞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团队、几届学生、一所学校,而将是一个领域、一批学子、一代人。”
2016年6月28日,北京青龙桥,中国地质科学院地球深部探测中心,黄大年作为首席科学家主持的“地球深部探测关键仪器装备项目”,通过了评审验收。专家组一致认为,项目总体达到国际领先水平!
这表明,作为精确探测地球深处的高端技术装备,航空移动平台探测技术装备项目用5年时间,走完了西方发达国家20多年的路程。
中国进入“深地时代”!
地球物理界震惊了。国际航空物理学家盖里·巴尔内斯用两个“非常”评价黄大年:“这是一个非常前沿的课题,他做出了非常多的创新。”
在场的评审专家无不对项目、对黄大年交口称赞。可谁也没有注意到,黄大年身上散发着一丝冰片的气味。
他吃了速效救心丸。
黄大年是在赴京前一天晕倒在办公室的。“不许跟别人说。”这是黄大年醒后对秘书说的第一句话。
回国7年,他像陀螺一样不知疲倦地旋转,常常忘了睡觉、忘了吃饭。地质宫507室,是黄大年的办公室,只要不出差,屋内的灯光每天要亮到凌晨,门卫大爷早已习惯了他的工作节奏。
回国7年,他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出差,不肯浪费宝贵的白天,他总是订夜航,在飞机上入眠。
每次出差回到办公室,他就把会议吊牌随手挂在衣柜的横杆上,7年下来,竟攒了满满的一杆,大小各异、五颜六色的会议吊牌,每一个都是他奔波劳碌的见证。黄大年的秘书说,这只是其中一部分。
在办公室的北墙上,贴着一张2016年的巨幅日程表,几乎每一日的格子里,都有安排,最后填写的是:2016年11月29日“第七届教育部科技委地学与资源学部年度工作会”,记录便戛然而止。
黄大年为什么如此惜时不惜命?施一公替他作出了回答,“在前沿科学研究的竞跑中,任何取得的成绩都将马上成为过去,一个真正优秀的科学家总会有极其强烈的不安全感,生怕自己稍微慢一步就落下了。”
每当黄大年坚持不下去的时候,他就看一看办公桌对面的那张照片,那是2010年夏天席大大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北戴河与“千人计划”科学家代表的合影。看到这张照片,无穷的力量便又在心中回升。
东奔西波,黄大年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扑在了工作上。家,反而成了一个短暂的栖息地。他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妻子张艳。
从卖掉诊所、舍弃“医学梦”跟随丈夫回国,到几十年如一日照顾他、爱护他,张艳是黄大年一生中最坚强的后盾。他对妻子许下一个又一个诺言,“再有一年就忙完了。”“再有一年就是正常的生活节奏了。”可是,年复一年,黄大年还是那个有家难回的黄大年。
有时候,有些话,男人是说不出口的,唯以文字来表达。一到节日来临,他便在朋友圈里抒发几句感慨:
2016年2月22日,元宵节,他这样写道:“办公楼内灯稀人静,楼外正是喜气洋洋。我们被夹在地质宫第5层,夹在‘十二五’验收和‘十三五’立项的结合部,夹在工作与家庭难以割舍的中间。没人强迫,只是自找,总想干完拉倒,结果没完没了,公事家事总难两全。”
2016年9月10日,教师节,他写道:“可怜老妻一再孤独守家,周末、节日加平时,空守还是空守,秋去冬来,在挂念中麻木,在空守中老去。”
人毕竟不是机器,哪里经得起这样无休止、高强度的运行?2016年11月29日,也就是办公室日历上有记载的最后一个日子,黄大年再次晕倒,这一次是晕倒在飞机上。他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,“我要是不行了,请把我的电脑交给国家,里面的研究资料很重要。”
回到长春,黄大年被强制做了体检,检查结果在预料之中:住院治疗,但却比预料的更糟:胆管癌。
2016年12月14日,一向健壮的黄大年,被推上了手术台。
手术前一晚,当探望的人离开后,他独自在病房打开微信相册,从头翻到尾,过往的岁月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,他知道自己即将踏入“战场”,于是在朋友圈里写道:“人生的战场无所不在,很难说哪个最重要。无论什么样的战斗都有一个共性——大战前夕最寂静,静得像平安夜……”没想到,这成了黄大年朋友圈的最后一条。
他去世前一天,“千人计划”联谊会换届。施一公在介绍完候选人黄大年的基本情况后,忍不住说了一句:“大年病危,正在和病魔殊死搏斗。”全场肃然,唏嘘一片,大家不约而同,高票推选黄大年作为副会长,每一票都是祈祷,每一票都是挽留!
此时,在万里之遥的英国,黄大年的女儿黄潇正在分娩的疼痛中挣扎。一声啼哭,黄大年的外孙“春伦”降生,这是他早就为外孙起好的名字:长春的春,伦敦的伦。当家人把手机上婴儿的照片举到他眼前时,黄大年的意识正在渐渐远去。
黄潇与父亲上一次见面,是在去年她的婚礼上。父亲特意请假匆匆赶到英国。那一天,父亲既高兴又不舍,搂着穿婚纱的女儿,在优美的音乐中翩翩起舞。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看女儿了,原来女儿已经这么大了,这么美了,要嫁人了,父亲含泪的微笑,没有逃过女儿的眼睛。那一天,父亲送给女儿一块老旧的手表,那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姥爷送给他俩的传家宝。父亲将手表给女儿戴上,便匆匆离别。
这一别,竟是永诀。
2017年1月8日13时38分,一颗强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,英雄魂魄化作一只百灵飞向了天空。
“百灵鸟从蓝天飞过,我爱你中国……我爱你碧波滚滚的南海,我爱你白雪飘飘的北国……”
大年,这是你生前最喜爱的歌,每当唱到深情处,你都禁不住泪眼婆娑。
“我爱你青松气质,我爱你红梅品格……我爱你森林无边,我爱你群山巍峨……”
大年,这也是你的同事学生好友亲朋最想唱给你的歌。你的青松气质、红梅品格,堪称一代知识分子的楷模;你心有大我、至诚报国的情怀,如山一样的巍峨!
英雄无悔,在梦想出发的地方,你把最宝贵的生命献给了祖国!
国士无双,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!祖国永远不会忘记你!
(新华社北京7月11日电 人民日报记者温红彦、吴储岐)
《光明日报》( 2017年07月12日 01版)